“淘沙河”不是河,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小村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它曾像世外桃源一样牵系着我所有的幻想,并至今给我留下深入肌肤的怀念。
在荒瘠干涸的陕北大地上,众多的村庄以“川、河、沟、渠、涧、湾、梁”命名以表达对于水的渴望。
小时候,每逢暑假,我都会在小表哥羞怯的游说下,执意来到遥远的淘沙河“度假”。从黄昏到午夜,寡言的表叔牵着驯顺的驴子,我和小表哥则骑在驴背上,一颠一晃,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一片一片勾连的新地上,荞麦花、豌豆花一丛丛一簇簇葳蕤地映照在夕阳的余晖下。傍晚,一片蛙鸣从难得的溪涧渐次响起,困顿的我们从驴背上滚下,冲到小溪边,捧起一掬清泉贪婪地吮吸,山间老槐树上早已安睡的猫头鹰便扑棱棱四散飞开,空旷的山谷里留下了悚然的鸣叫。
再次爬上驴背,睡意已随新月缓然升起,这个时候,往往是沉闷的表叔开言的时候。“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望过好光景”,“三十里黄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半个月看了十五回,把哥哥跑成个箩圈圈腿”,浑厚而原始的信天游在寂寥的夜空划出一道彩虹,我和小表哥兴奋得全无睡意。
至今回忆起来,苦命的表叔一辈子的言语似乎就定格在了那个午夜的一两首信天游上。
父亲常常给我讲,表叔是一个厚道而本分的庄稼人。表叔五岁时,他的父母因病双双亡故,而在我的小表哥三岁时,表叔的妻子再次因病而亡。这一切注定了他的寡言,但并不影响顽劣的小表哥的天真和漂亮的小表姐的懂事。
整个暑假,我和小表哥在一群羊和若干个山坡上若干颗我所喜欢的野果树间留连。对于表哥,放羊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而对于我,一切却宛如游戏。
每一个黄昏,当我随着同样幼稚的表哥疲惫地赶着数十头绵羊、山羊从山头赶到山沟的滩头饮水时,小表姐早已将小米饭煮好,这个时候,她总会倚在对面坡头自家窑洞硷畔的老杏树前,用清脆而稚嫩的嗓音呐喊:“心娃,毛小,饭熟了,吃饭喽。”
夜晚,煤油灯下,表哥像变戏法一样在一截竹筒上用铁丝钻开七个洞,寂静的山村夜空便传出了虽不和谐但却美妙的笛音。
这样的记忆总是伴随着水潭里垂柳飞絮、小表姐甜美的笑容和表叔那混沌而慈爱的眼神,一辈子收藏在我孱弱的内心。
1991年,我已在县城里上了初中,无学可上的小表哥依旧在放羊,那时我已经不再到淘沙河去了。暑假里,表哥依旧随表叔赶着几只羊到乡镇的集会上售卖,在我家相逢时,我们再也不像童年那么熟络,他也变得沉闷了。我送给他一只口琴,他当然也不会吹。
1993年冬天,从父母口中得知,表哥死了。如此突然,我竟也没有留下眼泪。
再后来,我听说,表哥其实得的是脑病。最初,病痛发作时,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抱头打滚,嚎啕大哭,焦急而无助的表叔只有在背山的天神庙里求神问卦——那曾是一个香火旺盛的神庙,表哥曾将羊群赶到山坡阳面草叶旺盛的沟渠里吃草,他带着我一口气跑到山顶神庙的正殿里偷吃香客供上的献品——神庙的祭司说,表哥得病的原因是他经常在表叔家门前的水潭里游泳,得罪了龙王爷,迷信的表叔便一次次地请祭司在窑前的坡头设坛,祈求龙王爷的宽恕。
然而,龙王并不能救得了表哥。
表哥死后,表叔再也不到集镇走动,人愈发地沉默。而我也一路地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再也无缘回到淘沙河,即使是老家,也只有每年的春节才能抽暇陪一陪年迈的父母。
2006年春节,迫于父母之命,我在老家举行了传统而隆重的婚礼。表叔也来了,苍老得让我半天认不出来。他拉紧我的手,久久地,什么也没有说。我仿佛从他混浊的泪光中看到了我的表哥,那个大我一岁天真顽劣的表哥。
这一次,我才知道,淘沙河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1998年,陕北开始退耕还林,表叔家的地都被政府纳入计划,随后,无地可种的表叔被嫁到县城的表姐带到了县城,给公家的一个单位看大门。2005年,由于在淘沙河一带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石油和煤炭,一条简易的公路已经由县城直接通往淘沙河,大规模的开发正在筹备中。表叔家门前的泉眼和潭水,因被化验出含有多种稀有的矿物质,一家本地的私营公司也准备在这里设一个矿泉水厂。点了一辈子煤油灯的淘沙河也早在2003年拉上了电灯。
但即使如此,滞留于此的住家也才只有两户。(张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