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苹果供应链污染调查报告

　　在2011年1月20日发布的《苹果的另一面》报告中，环保组织揭示了苹果在华供应链存在的多重问题。此后发布的苹果年度CSR报告中首度承认其产品的生产线上有137名员工正己烷中毒。然而，时至今日，部分职业伤残员工得到治疗和赔偿的正当诉求依然没有完全解决，工人们先后写给苹果公司的三封信件依然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而面对环保组织提出的供应商环境违规案例，苹果公司更是讳莫如深。在《苹果的另一面》报告中，环保组织提出的苹果供应链的一系列环境违规问题，包括苏州联建科技危险废物流失，东莞富港电子因严重违法被罚10万，东莞万士达因急速扩张导致排污加剧，东莞生益电子因废气扰民屡遭投诉，以及广州南玻集团多家下属公司废气超标等问题，均没有得到苹果公司的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苹果公司持续扩张其在华供应链条，以满足高涨的市场需求。根据相关报告，苹果iPhone手机2011年一季度出货量同比增长1倍多 ，为此苹果的在华手机生产量持续扩大。同时，为满足新一代平板电脑iPad2的生产需要，苹果公司在华的印刷电路板生产也呈现急剧扩张之势。

　　苹果公司沉默对待公众质疑的鸵鸟政策，并不意味着其供应链造成的污染和毒害就会自动消失。相反，其供应链不断扩张，意味着其环境风险正在同步增长。面对一味回避的苹果公司，中国多家环保组织决定更加深入地审视其供应链存在的环境问题。经过7个月的案头和实地调研，我们看到了这个庞大的产业帝国的污染排放正在随其供应链的膨胀而蔓延，给当地环境和社区带来的严重侵害。

　　一、令人震惊的环境污染

　　据多个渠道的消息指，苹果于2011年年初敲定了新一代平板电脑iPad2的第二批印刷电路板（PCB）供应商名单，此批供应商增加为7家，包括挹斐电（Ibiden）、TTM、金像电、南亚电、华通、健鼎、名幸（Meiko）等 。在梳理这批供应商的过程中，名幸电子 首先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案例1 广州名幸电子：屡屡超标，暗管排放

　　名幸电子（MEIKO）株式会社是一家日本上市公司，1998年该公司投资2.05亿美元在广东省广州市建立了在中国的第一个生产基地，名称是名幸电子（广州南沙）有限公司。在过去数年中，这家位于南沙经济技术开发区的日资企业就因污染严重，屡屡被列入当地的污染企业名单。

图表2 苹果疑似供应商广州名幸电子Google Earth卫星图

　　2009年2月23日，广东省环境保护局发布的《关于2008年度重点污染源环境保护信用管理拟评价结果的公示》显示，名幸电子（广州南沙）有限公司评级结果为“环境保护信用管理环保严管企业（红牌）” 。

　　2009年，广州市环境保护局对对群众投诉、污水直排、两高行业等7类须重点整治的169家企业的突出环境问题进行挂牌督办，其中名幸电子（广州南沙）有限公司由于“国控重点源，废水超标排放，省环保信用红牌”等环境问题，被列入“违法企业整治重点”的7家企业之一。被要求于2009年11月30日完成限期治理工作 。

　　2009年7月4日，有群众投诉反映南沙区“晚上或休息天不知哪家工厂排放废气，气味刺嗓”。南沙区环境监察大队对南沙区多家企业进行排查。排查结果显示广州名幸“一期工厂3个排放口的有机废气尚未经活性炭吸附处理直接排放。”核查结果还显示，市环保局针对该公司7月份发电机废气超标违法行为进行了行政处罚 。

　　2009年7月，广州市环境保护局局长丁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名幸电子，一年半时间我们去检查了29次，15次都超标排放。”

　　2010年1月27日，广东省环保厅联合监察厅召开2010年全省环境问题挂牌督办工作新闻通报会，对20家企业进行了挂牌督办，通报显示“20家企业主要是存在偷排或直排污染、超标排放严重、建设项目违法等行为，且性质恶劣”， 广州名幸名列挂牌督办企业名单第一家 。

　　2010年6月4日，CCTV2经济与法栏目播放名为《暗流》的节目，披露了广州名幸电子（超标排放以及私设暗管通过溢流口直排污水的细节 。在调查中，该企业屡屡对广州市环保局环境监察支队的检查人员作出不实陈述，企图掩盖其环境违规问题。在与名幸电子接触的几个月中，广州市环保局识破了企业的不实之辞，先后对这家企业存在的各种环境违法问题立案查处十余起。

图表3 调节池上方溢流口

　　2011年4月12日，广东省环境保护厅发布了《关于2010年广东省重点污染源环境保护信用评级结果的公示》，评级结果显示，名幸电子（广州南沙）有限公司评价结果为“黄牌” ，这意味着名幸电子的环境问题，仍未完全解决。

　　案例2 武汉名幸电子 ：废水滚滚排入周边河湖

　　继1998年在广州建厂后后，名幸电子2005年决定在湖北省武汉市武汉经济技术开发区（沌口开发区）再设立一个新工厂，即名幸电子（武汉）有限公司，作为其在中国大陆的又一个新的PCB生产基地。该厂首期投资为8000万美金，最终计划将此工厂打造成投资总额2.55亿美元，年产值4亿美元的大型生产基地。

　　由于名幸电子生产线用水与排水量大，全部投产后日产生生产废水预计达1.2万吨，其中含镍、铜等重金属，早在建厂之初，就引起了当地公众对水污染的疑虑 。为此相关部门对该企业的污染排放标准作出了严格的规定，同时要求该企业将处理后的废水通过管道直接排入长江，而不得排入相邻湖泊。

　　查阅有关该企业的官方信息，我们看到在2005年有信息描述其处理工艺如何先进，处理标准如何严格；之后我们又看到相关部门推动名幸电子将处理后的水引入相邻的另一个排污大户晨鸣纸业，以此实现了污染减排；我们发现在2008年4月，该企业一生产车间因人为操作失误，引发安全生产事故，造成部分员工氯气中毒，其中18人被送往医院抢救 ； 到2011年2月，我们看到相关文件指出作为产生危险废物企业，该企业存在违反危险废物相关管理制度的问题。

图表4 武汉名幸电子、排水渠、南太子湖、东风闸Google Earth卫星图

　　为了实地了解武汉名幸的排放状况，2011年4月15日，自然之友武汉小组和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前往位于武汉的名幸电子。自然之友武汉小组的负责人曾祥斌律师约请了原来曾在武汉名幸工作的张志来和在南太子湖养鱼的万正友参加调研。

　　在武汉名幸厂区东侧，隔着马路和一个绿化带，是一条通向南太子湖的150米左右的水渠。走近渠边，我们惊讶地看到，整条河流都流淌着乳白色的液体。我们坐上万正友打渔的小船，驶入几十米外的南太子湖中。湖水也呈现灰白色，白色的泡沫伴着一团团黑色的漂浮物缓缓涌动，流向湖泊深处，直至融入阴霾的天际。南太子湖直接与长江相连，这些污水将流入长江。

图表5 南太子湖调研（摄影：马军）

　　我们调头向小渠划去，小渠出口附近水比较浅，显露出一片片的灰白色泥滩。万正友用浆一翻，就能带出粘稠的灰色污泥。驶入小渠，水色从灰白变成了乳白，我们仿佛泛舟在一条牛奶河上。只是每一次划桨，都会带起黑泥，在浑浊的白水中翻腾回旋。

　　划过水渠中的一个水泥柱，我们发现柱子上挂着一层层的绿色痕迹。曾在武汉名幸工作的张志来认为这很可能是印刷线路板上常用的绿油，也就是线路板表面上涂的一层耐波峰焊的绿色阻焊油。而万正友告诉我们，这个口晚上排放的水量常常更大，有时几乎要没过水泥桩。

　　再向前划，就接近了一个几米宽的涵洞，涵洞上方是公路，而再远处就是武汉名幸的屋顶。几点稀疏的小雨过后，热气从洞口涌出的白色污水上隐隐蒸腾起来，随风飘来一股股刺激性的酸性味道，让人直想咳嗽。 “我们这一代人喝的是污水，下一代人就只有喝毒水了。” 万正友摇着桨说道。

图表6 通往南太子湖的排污渠 （摄影：马军）

　　考察中，我们对通向南太子湖的渠道中的乳白色水体进行了取样，并送武汉市洪山区环境保护监测站进行检测。检测结果表明，水体中含有重金属铜和镍，其中镍的浓度为 0.223mg/L，是集中式生活饮用水地表水源地特定项目标准限值（0.02 mg/L） 11.15倍。

图表7 排污渠废水采样检测结果

　　实际上，为了消除晨鸣一厂生产废水对下游沌口水厂饮用水源地的威胁并减轻南太子湖的污染负荷，武汉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于2006年修建了一根专用管道将晨鸣一厂、二厂和名幸电子的生产废水收集后统一排放至长江（沌口水厂下游）。

　　根据武汉市环保局关于名幸电子（武汉）有限公司印制线路板生产线二期建设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的批复，其“生产废水（含铜、含镍、含氰、含氟、显影去膜、除油剂等生产污水及其它清洗、酸碱污水）须分质收集处理达《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8978－1996）表1和表4一级标准后通过专用管道排入长江”。

　　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亦于2008年12月9日发文，要求名幸电子厂污水处理站的尾水经处理达标后，与晨鸣纸业公司一厂、二厂污水处理站的尾水和武汉经济技术开发区污水处理厂尾水，由自建泵站抽排入江，东风闸具备自流条件时由东风闸自流入江。其中名幸电子厂污水处理站的尾水不超过1.0万吨/天。

　　我们找到了晨鸣纸业的入河排污口，看到一根很粗的的铁管，正在向河中倾泻褐红色的废水，河道上形成了大量的白色泡沫，滚滚向东风闸流去。来到东风闸上，我们看到翻着白色泡沫的污水毫无阻碍的穿过开启的闸口，流进了长江。负责看闸的一位老员工告诉我们，晚上排放的污水泡沫更多，常常熏的他难以入眠。

图表8 名幸电子与晨鸣纸业共用排污口（摄影：马军）

　　2011年6月3日，自然之友武汉小组的曾祥斌律师和谱尼公司对上文中提到的通往南太子湖的渠道中乳白色水体进行了采样检测，检测结果中COD¬cr浓度为192 mg/L，是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中V类水（40 mg/L） 4.8倍。

　　考虑到重金属的难以降解并会累积，谱尼公司受环保组织委托对该渠道中的底泥，及该水渠汇入南太子湖入口的底泥也进行了采样。检测结果显示，渠道底泥中铜的含量为463毫克/公斤，而南太子湖与排水渠相连部分的底泥中铜的含量竟高达4270毫克/公斤。

图表9 排污渠及南太子湖底泥采样检测结果 （检测机构：PONY谱尼测试，到样时间：2011.6.3）

　　将检测结果与NOAA泥沙质量标准 和长江干流泥沙质量分级标准进行对比，可以看出排水渠底泥中铜的含量明显偏高，而南太子湖与排水渠相连部分的底泥中铜的含量异常偏高。

    检测结果与相关标准比较如下表所示：

图表10 底泥检测结果与标准对比

 　　NOAA泥沙质量标准设定了ERL（Effects Range-Low）和ERM两个限值，ERL代表可能产生毒性影响为“低”，而ERM代表可能产生毒性影响为“中”。当底泥金属含量低于ERL限值时，产生负面效应（有害影响）的可能性低于10%；如果底泥中重金属含量超过ERL值但低于ERM值时，产生有害影响的可能性增加到20%-30%；而如果重金属含量超过ERM值时，产生有害影响的可能性增加到60%-90% 。

　　根据谱尼公司采样检测结果，名幸工厂附近的排水渠底泥和南太子湖底泥中铜的含量均远大于NOAA泥沙质量标准 ERM限值，意味着其产生有害影响的可能性很大。

　　2011年6月2日，武汉自然之友曾祥斌律师带领谱尼公司对东风闸晨鸣纸业与名幸电子公用的排污口排出的废水进行了检测，发现其COD¬cr达到186mg/L，而其中的金属镍的浓度达到0.013 mg/L，在被大量不含镍的晨鸣污水稀释的情况下，仍是其预计镍排放浓度的3.25倍 。

　　根据该检测浓度和此排污口废水排放量（晨鸣一厂5万吨/天，晨鸣二厂1万吨/天，名幸电子1万吨/天 ），按照一年工作300天计算，其金属镍的年排放量可能高达0.273吨，是其允许排放总量（0.017吨/年） 16.06倍。

　　2011年8月25日，环保组织向名幸电子（武汉）有限公司发送企业环境行为提示信，询问其环境管理情况，但截至2011年8月30日，我们未收到该公司的任何回应。